文人多情,喜愁善感,非常懼怕人生里的孤獨,所以,當漢魏之際文人作為一個社會階層而活躍于歷史舞臺時,那種渴求知己、懼怕孤獨的特征也就強烈地凸現(xiàn)出來。于是,便有了《古詩十九首》里的千古吟唱:“西北有高樓,上與浮云齊……一彈再三嘆,慷慨有余哀。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。愿為雙鴻鵠,奮翅起高飛?!边@是文人發(fā)自心靈深處的慨嘆,他們真心地希望:人生能有一群理解自己的聽者,有一個可以用來排遣、化解孤獨的場所。
于是,交游聚會便成了文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重要內(nèi)容,也是他們用來稀釋、排遣孤獨的重要途徑。正始年間何晏的客堂之上,曹魏末年的竹林之中,西晉時期的金谷園內(nèi),乃至于東晉的蘭亭聚會、烏衣之游,都可以見到這一生活方式的承襲和發(fā)展。正因為如此,每當文人必須遠離朋友、知己,獨自跋涉于人生之途時,孤獨也就成了他們生命中的難以承受之痛,這從曹植的身上,可以見到它的清晰凸現(xiàn)。
作為曹操之子,且具天縱之才,曹植的青少年可謂風光無限。建安諸子、楊修、吳質(zhì)等一批手握“靈蛇之珠”、懷抱“荊山之玉”的文人名士,猶如眾星捧月一般聚集在他和曹丕的身邊。然而,隨著他父親曹操的去世,巨大的孤獨便如影隨形地將曹植緊緊纏裹,傷感孤獨、渴求“聽者”的慨嘆,成了他筆下?lián)]之不去的內(nèi)容?!肮卵泔w南游,過庭長哀吟。翹思慕遠人,愿欲托遺音。形景忽不見,翩翩?zhèn)倚摹!保ā峨s詩》)這種無處言說的痛苦,一直糾纏、蹂躪著曹植,直到他生命的終結(jié)。
曹植之后的百數(shù)十年,又一文人出,終于為文人化解對孤獨的懼怕開辟了一個新的路徑,這個人就是生活于晉宋之際的著名田園詩人陶淵明。
“少無適俗韻,性本愛丘山。誤落塵網(wǎng)中,一去三十年。羈鳥戀舊林,池魚思放淵。開荒南畝際,守拙歸園田。”(《歸園田居》)早年的陶淵明也曾步入仕途謀發(fā)展,終因性格與官場相左而退回村野?!敖Y(jié)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暄”(《飲酒》),退回村野的陶淵明自然是孤寂的,但他并沒有像曹植等人那樣執(zhí)著地在人群中尋求知己,也沒有到同儔的游宴聚會中去釋放孤寂的纏繞,而是以一種詩人的眼光在最世俗、最平凡、同時也是最為真實的人生層面尋覓詩意、捕捉美麗,由此來化解人生里的孤獨?!伴_卷有得,便欣然忘食。見樹木交蔭,時鳥變聲,亦復歡然有喜?!保ā杜c子儼等書》)“引壺觴以自酌,眄庭柯以怡顏。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。園日涉以成趣,門雖設而常關(guān)。策扶老以流息,時矯首而遐觀。云無心而出岫,鳥倦飛而知還。景翳翳以將入,撫孤松而盤桓……悅親戚之情話,樂琴書以消憂。農(nóng)人告余以春及,將有事于西疇。或命巾車,或棹孤舟。既窈窕以尋壑,亦崎嶇而經(jīng)丘?!菛|皋以舒嘯,臨清流而賦詩?!保ā稓w去來兮辭》)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?!保ā讹嬀啤罚┩苤驳任娜饲拜叢煌?,在陶淵明眼里,世間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、親切、洋溢著詩情畫意。浮云、飛鳥、琴書、濁酒,欣欣向榮的草木,涓涓細流的山泉,親戚之情話,農(nóng)人之叮嚀,乃至于深巷里的一聲狗吠、一聲雞鳴、日暮黃昏中徘徊于村墟之上的一縷縷裊裊炊煙……這一切看似平凡、世俗的生活內(nèi)容,都足以使人心曠神怡,生命悠然,由此而進入一種“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”的超越之境。
這是陶淵明的一個重大發(fā)現(xiàn),在司空見慣的山水田園、農(nóng)家生活之中,陶淵明捕捉到了讓人心醉的詩情和美麗。同時,這也是陶淵明的一個重大發(fā)明,他在極其平凡的生活內(nèi)容之中寄托著自己豐富的情感而與之攀談對話,攜手相伴,把世俗生活的點點滴滴都納入到審美的層面去打量、欣賞、擁抱、親吻。從此以后,文人的生存也就不再孤單,他們可以在販夫走卒之間尋覓到人生的快慰,在俗世紅塵之中構(gòu)建著自己精神的家園,進而獲取一種詩意盎然的人生。盡管陶淵明之后,文人的生活方式還是以游宴聚會為主,但是,一旦沒有了相互來往的條件,他們也就不再懼怕孤獨。這里面有一個典型的人物,他就是宋代的大文豪蘇東坡。
蘇東坡的骨子里頭是一個文人,他坦蕩、耿直、率真,充滿激情而又率性而為,具有一肚皮的“不合時宜”。當他以一個文人的性格投入復雜殘酷、爾虞我詐的官場,自然也就會挫折不斷,命運多舛了。先是熙寧之時與推行改革的王安石政見不合而被迫離京外放十余年。接下來是元豐年間遭人陷害,以所謂的“烏臺詩案”而差一點掉了腦袋,最后還是由神宗格外開恩而被發(fā)配黃州,這才撿得一條命來。到元祐年間,更是因為見不慣新黨的作為而屢受迫害,先貶惠州、再貶儋州,被安置到大海之中的一個孤島之上。舉目四顧,滿眼陌生,除了幼子,蘇東坡再也見不到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盡管在人生的旅途之上,蘇東坡同曹植一樣,飽受著打擊和孤獨的折磨,但兩個人的心境卻截然不同。在黃州,“軾與田父野老,相從溪山間,筑室于東坡,自號‘東坡居士’”。在惠州,“居三年,泊然無所蒂芥,人無賢愚,皆得其歡心?!敝临僦?,“獨與幼子過處,著書以為樂,時時與從其父老游,若將終身?!保ā端问贰ぬK軾傳》)
那么,面對著如此殘酷的人生,蘇東坡為什么就能夠超越曹植而心境坦然呢?蘇轍在《追和陶淵明詩序》中揭示說:“東坡先生謫居儋耳,……日啗藷芋,而華屋玉食之念,不存于胸中……吾于詩人無所甚好,獨好淵明之詩。淵明作詩不多,然其詩質(zhì)而實綺,癯而實腴,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,皆莫及也。吾前后和其詩一百有九篇。至其得意,自謂不甚愧淵明?!保ㄒ姟短K東坡全集·和陶詩》)據(jù)此可見,蘇東坡之所以能夠超越曹植而沒有被打擊和孤獨所壓垮,是因為心中有陶淵明這個榜樣。更確切地說,是陶淵明開辟的文人生活的另一方式,為蘇東坡化解了人生里的困厄境遇和深刻的孤獨。
透過蘇東坡這個文人典型,我們有理由這樣認為,在中國文人的生活史上,陶淵明具有轉(zhuǎn)折意義上的偉大,是他的發(fā)現(xiàn)和發(fā)明,讓多情的文人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終能夠擁抱著詩意,從此也就不再懼怕孤獨。 (作者單位: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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