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其實，伊麗莎白只要走到街對面，就可以跟拋棄她的情人說再見。但她卻轉(zhuǎn)過身，決定從最遙遠的地方回來告別。她吃完最后一塊藍莓派，開始一路向西的旅程……”這是王家衛(wèi)的電影《藍莓之夜》中的情景，一個有關(guān)愛和距離的故事，引起我的聯(lián)想：當伊麗莎白后來，漫長的時間過后，想起這段日子，會不會心生嘆息的憐愛，因為那才是她有過的最好的時光，所有的滋味盡在其中，再也沒有可與之比擬的歲月，那哀傷沉寂后的幸福如鳥兒啁啾，才明白這有多么值得去珍惜。
當我們在談?wù)撨@一生是否有過最好的時光，一般都會聽到有兩種不同的看法。一種認為“是哪一段并無太大意義，因為所有的時光都是被辜負被浪費的，也只有在辜負浪費之后，才能從記憶里將某一段拎出，拍拍上面的灰塵，感嘆它是最好的時光”。還有一種意見顯得豁達，對人生保持著適當?shù)南哺校蚪驑返烙谏穆贸讨袝r而出現(xiàn)的際遇，或長或短，只要是讓自己感受深刻的，一律惜愛并體悟著它們的微妙的地方，倒使人想到宋人楊萬里的詩句“畢竟西湖六月中，風(fēng)光不與四時同。接天蓮葉無窮碧，映日荷花別樣紅”，頗能形容這種透徹而達觀的處世態(tài)度。
父輩們說起自己的過往，感慨良多，嗟嘆有余，他們隨新中國一起成長，國有難國有福，逐個烙印在他們的記憶里，國家命運等同于個人命運，一旦“天地不仁”，個人的渺小更是換來記憶的灰暗。但即便實情如此，當他們走過“火紅的五十年代，走過了艱苦的三年自然災(zāi)害和動蕩的文化大革命”，在疲累的身心終于得到休息時，也可能會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懷舊的情緒中，悠悠地說道：“我有過好時光的，那一年……”我的長輩就說過“那一年”或“那幾年”，如何因長了工資，被定為某幾級的職稱，有了余錢故而添置了幾件家具，先是一套竹沙發(fā)，后又有了收音機。那幾年風(fēng)平浪靜，邪火尚未近身，人們熱情洋溢，盼著共產(chǎn)主義社會早日到來。等等。
看過連續(xù)劇《大工匠》嗎？從五十年代講到現(xiàn)在的中國人的故事，感人之處時有。當我們在歷史的藝術(shù)地呈現(xiàn)中重新認識自己，多少也能感受到那些遭遇彌足珍貴，因為對于幾代人而言，他們的好日子就在里面找，否則的話就太冤枉了。
我們的情況總是特殊，我們在內(nèi)心比較容易認同最好的時光是被追憶時，那被輕易滑溜過的時光，“慢慢地浪費掉的某一段”。其實說不準這最符合人的生存狀態(tài)，無災(zāi)無難，沒驚沒喜，平淡中稍有激動的漣渏，庸常里也見飄過狂野的風(fēng)雨，但就短暫經(jīng)過，又復(fù)歸平靜。雖沒有“捉麈談禪知獨往，買魚沽酒待重來。滄江日落山更好，且放輕舟緩緩回”的境界，但又何妨，能享受到“坐觀垂釣者，徒有羨魚情”的淡泊，也是一種境界和情懷。人說“可能性永遠高于現(xiàn)實性”，現(xiàn)實中的平凡無著，而在精神上，認定并認知到那是值得回味的幸福時光，也就很好。最怕的是對什么都沒了感念。
到了我這一輩，也做父親了，看下一代，看自己，發(fā)現(xiàn)日子是過得復(fù)雜了。國家不再啥都管，個人有了些“脫序表演”的空間和機會，豐富性和多樣性之倡議時有所聞，也正因如此，才會有余興想到《藍莓之夜》中伊麗莎白當下的抉擇，看似有幾多的堅忍和惆悵，卻或許是她日后思想起的一個無法回顧的幸福感。當命運給出一張預(yù)言意味滿滿的牌，呈示你某一段的人生非比尋常，有他人之所無，只能聽你娓娓道來，而你夫復(fù)何求？
我還記得前些年一位朋友在晉安區(qū)買了新房裝修好后，請我們?nèi)ネ妫敃r覺得他的所謂的“日本室”“西洋室”裝修好土，但他興奮得很，因為這是他十幾年打拼的成果。居室不大，食洋不化，但人家一路下來多少故事令人心潮澎湃。前些時候又巧遇此君，言談中方知這些年生意又做大了，早換了豪宅來住。當時看他說的那么平淡無趣，心中閃過一念：對往上升的人，過去和現(xiàn)在，哪個才是他珍惜的呢？也就是說，他的幸福感定在何時？
